安撫寵物逝世的主人之彩虹橋網頁(rainbow bridge),列出悲悼(mourning)的五個階段:一、否認事實、自我孤立;二、因為無力而產生的憤怒(隱含罪疚);三、希望重掌主導權而討價還價;四、抑鬱(depression),因失去而悲傷和後悔,進而擔心其它人際關係,或更私密複雜,須安靜地與寵物進行單獨的告別;五、接受,這階段是冷靜與抽離,有別於抑鬱,無關勇氣,並不快樂,且非人人可以達到。
老狗逝去,我難免如被霧圍繞,動作緩慢而聲音低啞,自世界撤退——可被定義為憂鬱的病徵。網頁所載參考心理學裡絕症患者的反應研究,大學時已經讀過。關於抑鬱,網頁的處理方法很簡單:他人的安慰與擁抱。這大概於我無效。我冷靜而抽離,卻無法接受。弗洛伊德的《悲悼與憂鬱症》(Mourning and Melancholia)中提到兩者的分別:悲悼者在意識中清楚知道失去了什麼,而伴以痛苦的抽離與紀念;而憂鬱症者則其實不確切知道失去了什麼,只感到痛楚的沮喪,對外在世界的一切失去興趣。不過,奇異的是,悲悼症者因為失去而覺得外在世界貧乏空虛,但憂鬱症者則認為空虛的是自身,而非外在世界。憂鬱症者把作為他者的失去物與自身等同,將「失去」內化為負面的自我認知,於是外在物的失去就等同於自身的缺失與匱乏。憂鬱症者大量地製造無理而密集的推論,去解釋自己與所失的關係;弗洛伊德說悲悼者關注世界,憂鬱症者關注所失物本身,齊澤克則修正道憂鬱症者擔心的不是失去的物件,而是擔心自身與所失物的關係無法維持。弗洛伊德認為憂鬱症有自戀成份。周蕾就是使用弗洛伊德的框架,去批評漢學家宇文所安推崇中國的古詩而貶抑當代新詩,是一種自戀。
弗氏提到憂鬱症者會失去愛的能力,卻或會尋找代替物。我便想到蘇珊桑塔〈在土星的標誌下〉裡寫本雅明,作為一個憂鬱症患者的不忠——無情地拋棄朋友,發現自己對青年運動的同志不再感興趣的時候就拋棄他們。桑塔很尖刻,說挑剔、固執、極其嚴肅的本雅明也會奉承看來高於自身的人,「知識生活的王子也可能是一個弄臣」。但本雅明對物的更高層次的忠誠,與其對人的不忠,乃互相支撐的一幣兩面。鬱症者本雅明深入世界的方式乃是透過物,而非人。桑塔也無保留地讚美:「完全是因為憂鬱性格經常被死亡所糾纏,所以,憂鬱症患者才最清楚如何閱世。或者,更確切地講,是世界向憂鬱症患者而非其它人的仔細拷問屈服。事物愈沒有生命,思考事物的頭腦便愈有力、愈有創造性。」
一般學理上認為憂鬱症的相反不是快樂,而是活力。所以我更訝異於桑塔發現了厭世的憂鬱症與工作狂的關連。她從波德萊爾去推論本雅明是工作狂。是的以頹廢著名、罌粟叢生的《私密日記》裡,波德萊爾一面說自己缺乏自信所以無法從事革命,但一面又說出「如果不是憑興趣,至少也得因失望而工作,既然事實已完全證明工作討人厭惡而不是討人喜歡。」這種近乎把工作視為不可爭議的義務的態度。桑塔說憂鬱症者即便痛苦也需要孤獨,因為他們要集中精神思考和工作,因此永久性關係、自然情感對他們來說都是負擔與自由的剝奪。是以紈絝子弟如波德萊爾,竟會說「愛情之所以令人厭煩,是因為她是一種人們不能不成其同謀的罪惡。」「給我力量,讓我每天都能迅速完成任務,並因此成為英雄和聖人。」你真能相信這句子出自波德萊爾嗎,它熱烈得幾乎讓人覺得是反諷。
像一名女教師,桑塔冷靜透徹地指出:「憂鬱的人所表現出來的工作作風就是投入、全身心的投入。他要是不投入,注意力就渙散。」從中學開始,我就喜歡在紙上作計劃,人手、時間、方式,上課時擬好,小息和午休進行,走廊上跑來跑去,做三個人份量的工作。而唸研究院時,我的電郵名字叫melancholia,不少教授大感有趣。人們看我的文章認為我是憂鬱症患者,認識我之後還是覺得我是活力無限的工作狂。以幾乎可稱為瘋狂的速度出版著作的斯洛文尼亞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哲學家齊澤克,這樣形容自己的工作:「每三年,我都會擬定一個研究計劃。然後,將之分為三個由一句話組成的段落,我稱之為年度計劃。在每年的歲末,我將自己研究計劃未來時態改成過去時態,然後稱之為年度報告。我是一個具有完全自由的絕對的工作狂」,自述其任意的寫作計劃時那麼沾沾自喜,齊澤克卻同時又形容自己的文章內裡實則是「絕然的冷漠。」這完全結合了憂鬱症者熱情與冷漠的弔詭。我只能說,對於快樂和厭世我都心領神會。我以為所有投身世界的人都有權憂鬱,只看他們是否選擇以此自稱,考慮到為己為人。不,我並非說所有憂鬱症患者都是工作狂,我想說的是更偏激的逆向推論:所有工作狂都是憂鬱症患者。健康工作,萬念俱灰——香港人,世界最佳勞工。
2 comments:
小樺,我很喜歡這一篇,可能因為有觀照的作用啊。
這篇引桑塔、本雅明、波德萊爾,但我一直心想,這些東西要砌一個世俗象徵出來,應該是劉若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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