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2006

今日

明報四、五、六「斑駁日常」。謹向這幾日追我稿的所有編輯致歉:鄙人所有時鐘都亂掉了,不好意思。雖然你們未必會看到。


1. 斷裂裡的本源

執拗於打破、擾亂世界認可的規律與秩序,並以個人定義的混亂律法規劃生活的人,看來不可能完整地離開原住處。遺漏證件,錢沒有帶夠,稿不曾寫完,在陌生的機場迷路,忘了班機號碼又沒有把電子機票打印出來。那些交通工具有著複雜的編號,陳列在一起就像模擬了世界的全部,精確、肯定,代表身份或者質素。我抬首一一審視那些號碼,迷惑,理解,至於冷笑,然後就誤點了。

坐飛機總是誤點。或者說,飛機總是誤點的。它沒有理解差異的能力,更遑論調節。千差萬別,在數字與編制以外,被遺漏而不被提及。

一般來說凌晨兩點效率有如神助,早上八點至十一點內入睡。然後在別的城市裡,突然有另一個時鐘在身體內部現形。墨濃午夜沉沉睡去一宿無夢,在陽光正好時自動醒來輕逸如沒有任何記憶。不比其他人快或慢。光線與聲音都像交淺言歡的人,處於能夠處理的外部。不論是電視健康節目,還是激進地回歸自然的新紀元份子,大概都會覺得這是理想的「回歸自身」吧。

我也覺得這是理想的。只是我始終不能忽略,這種內在於身體的自然規律,是在我所不屬於的城市裡才浮現的。與其說那是本源的顯現,我更傾向說,那是我們在面對無數混亂之時所揣想的本源。是油甘子的快樂。


2. 尋找與消耗

那是一些年輕人擺的夜攤,賣一些別處私運回來的衣服、自製飾物、小擺設,價錢較貴。而黑夜裡對著年齡相近的面孔,什麼都趨向易於接受。上次買的鮮紅衛衣,回來覺得完全不能穿。這次是一隻耳環,以大鈕扣和塑膠lego綴成,風格過於少女,也立刻買下。如果旅行的人總要做一點錯誤決定,那麼我的犯錯地點就設定在誠品敦南店外的路攤。

攛掇我打耳洞時,那寫小說的人說,耳環的好處是,只要很小很小的動作,樣子就會很不同了。問題是,在異地裡竟沒有不同:西門町裡那麼多飾物店我都仔細看了,那千百雙耳環,風格異常一致——非常像旺角那些,款式甚至更少。更不幸的是,我曾經自行製作耳環,逛過批發耳環原料的深水埗——那些材料我幾乎全都認得出來。資本無國界,原料決定成品,製作者的能動性幾不可見——太過接近生產過程而獲得的洞見,格外令人厭世。

大鈕扣和lego的說服力在於,跨範疇的原料挪用——只是很小的動作,就迥異於其它。像文學裡的irony和parody。

次日,耳環掉在地上,完全解體。但不以為忤,因為我製作的耳環也異常脆弱——我始終相信,我們只是要那一剎的不同而已。清新本質上就易於消耗。


3. 覆蓋

軌跡一早已被鴻鴻低迴的詩劃定:〈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

旅程中遇到將來會懷念的人,談話不多。探知對方心思、如不著意般記住對方眉毛及手指動作,花去全部心神,一直忘了要掏出相機拍一張照,連聯絡方法都沒留下。

旅行所不能紓解的魅力與哀愁之核心,在於那是短暫的經過,其外有太多無可把握的空白。這時代的溝通特徵是,留下聯絡方法取代了聯絡本身。很久不見的人交換電話和email;而其實電話不會再撥,我們只收到垃圾郵件。根本已經完結。想通了這些,還是回到見面的地方留下一盒煙,希望對方知道我曾經來過。

夏宇說得通透:「只有咒語可以解除咒語/只有秘密可以交換秘密/只有謎/可以到達另一個謎」——只有更巨大的遺憾可以覆蓋巨大遺憾。次日我遺失了那部比身上所有財物加起來還貴重的相機,而裡面所有的照片,以集體缺席來抗衡那從未拍下的照片。

關於照片,羅蘭巴特說得很簡單:照片表示所拍攝之物曾經存在。巴特堅持它必然與記憶相左。今日的旅人要以照片來證明事件確有發生、自己曾經到達,是速度主宰一切的景觀社會之後果吧。我堅持記憶所有零散的細節;而研究結果表示,強於記憶而不能組織,導致遲鈍和一事無成。



***

在台北趕了七篇稿,各有長短,辛苦如一。「零座標」一完結,所有的輕快倏地消失。在網咖(即網吧)裡坐著肩頭像要碎掉。

「零座標」裡被安排與我同房的藝術家amy cheung是位美麗的孕婦,瘦削,長髮及腰,眼睛大小是我的兩倍,笑得比我還要瘋。我妒羨難言。她還是和我同一天生日的。兩日之內她佔據了提點我的角色,還說「我平時冇咁醒架!」這難道是文學中的對比手法——看來我已經懵到出晒面了。

自由活動的第一天就遺失了相機,而且一如以往完全想不起在哪遺失。裡面本有頗多高貴美麗的自拍照可以一洗本blog地獄照的污名。失去相機的沮喪,比失明後的天空更難描述。它直接令人徹底失語。

之後的旅行心情可謂霉壞劇臭。一使用電腦就恢復香港生活模式,六點入睡。我住的平價旅館窗簾太薄,早上至中午陽光灼熱,我是一條烤焦的魚勉力翻身。全部稿交完那天,壓力才爆發出來,半醒之際緊閉著眼不斷想起不快的事情,永遠沒法追討的委屈,破裂的夢想。那天是唯一全然空閒的一天,我第三次到九份去,坐錯三次車,到九份時已黃昏。沿途山花開放,水薑、崗稔、小菊、山桃,均為雅淡的白和紫。我在車上,不停想著,很想嘔吐,很想嘔吐。並非暈車,如果厭食症者是希望進食空無,我那時大概是想嘔吐空無吧。今日的九份令人傷心,我想以後不用再去了。回程順便遺失書寫中的筆記本一本。

如果是因為三年前謝某借我的相機在我手上不得好死,而令其後所有在我手上的相機不得好死,那麼讓我努力攢錢還她相機。今天終於交了租。24小時之內交了五篇稿。希望再有一張支票匯到,先買一部二手數碼相機填了家母那部的數。鄙人接近三十歲,她待我如十五歲——而鄙人怕她追究我不見東西的情緒,似乎確仍停留在15歲。正所謂上層結構由下層結構決定。如果錢可以解決問題,世界就太美好。

某間古色古香的老牌名校,係有d野。我每次離開課室都迷路。第一次去上課我不見了人名紙;第二次遺失了交稿關鍵的昂貴書籍,和儲存資料的手指(24小時之後才發現)。

今日屋裡出現第一隻蟑螂。至於其間發生的事,確有重量,但我的確冷靜安詳。為類似的事,激氣、抱歉、討好、沉默等待,什麼心情都試過。各種行動也採取過,結果只是愈來愈糟。翻查電郵發現兩日之內走到這個地步的確不可思議、也沒必要,但我想問題在於,只要是由我把話說出來,就必定不可收拾吧。沒有必要的事總是重複發生。

我一直沒有任何情緒,對於出現的激動無法真正理解。是不相干的粉絲盟友的虛構推動式幼稚假話突然讓我悲愴起來:這麼無聊的假話竟然令我這麼快樂,他不是神蹟是什麼。再者這些假話的技藝,及我擁有的消化假話的技藝,或許除了彼此無用武之地,這切切實實是獨一無二的恩典——考慮到我們只是人,恩典也就難免是悲愴的:很重視的時候,我總是擔心對方的死亡。



時而巨烈,時而緩和,向這微塵裡流注,
時間,它吝嗇又嫉妒,創造時而毀滅,
接連地承受它的任性於是有了我。

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間,以不斷熄滅的
現在,舉起了泥土,思想和榮耀,
你和我,和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潰上,看見一個敵視的我,
枉然的摯愛和守衛,只有跟著向下碎落,
沒有鋼鐵和巨石不在它的手裡化為纖粉。

留戀它像長長的記憶,拒絕我們像冰,
是時間的旅程,和它肩並肩地粘一起,
一個沉默的同伴,反證我們句句溫馨的耳語。

——〈三十誕辰有感.2〉,1947年3月。
幾乎不可節錄的,穆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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