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2005

敏感性皮膚作為最後的據點

熊一豆寫了兩篇很有討論價值的文章。本來周某已經把該說的話說完了,但看了inmedia的回應,把我從死灰中燃燒起來。好罷,藉機試試寫不把目標鎖得那麼小的文章(衰左會認)。

熊一豆的批評指向兩篇她認為差勁的影評(〈《珈琲時光》中的文化符號〉及〈中國看世界,世界看中國〉):「除了讀到由一連串學術詞彙縫合,但其實內容空洞、立論粗疏的文字生產之外,我不禁問,電影呢,電影哪裏去了?」

這其實是常見的抨擊,我認為這些抨擊值得要小心挪用的原因,不(止)是因為要尊重他人對學術的付出,而是這種抨擊會引出許多我認為不見不比該兩篇文糟糕的言論,諸如感覺就是感覺、淺易好看是最重要的追求、理論與電影無關……等等等等。有回應拉上「電影專有名詞」如電影的 mise-en-scene、 燈光拍攝、 敘事手法、 剪接,筆者竊以為這些都是重要的,因為它影響我們如何接收電影。但這些種種構成了整體的把握之後,似乎還需要有別的東西吧?不過說到底,大概討厭的不是所有「別的東西」。這是某種對理論的想像導致對專有名詞的反射性厭惡。

在上述的「溫和專門名詞者」看來,似乎是有所謂的「電影本身」了?熊一豆再寫一篇文章,似乎大概承認了,看電影是為了愉悅、「好看」。影評應該指向電影「本身」。當然她留下了疑問。敏於反省者如熊一豆說出這種話,難免令人有點唏噓。

沒有人說看電影不能是為了愉悅,理論名詞有時確乎拒人千里,狐假虎威的學術文章也比比皆是。但我們也要同時留神,到底自身的態度會不會是給自己的陷阱。總體而言大部分回應是一種被打擾而又不屑的態度:被打擾,覺得你講的沒有意思,二者互為因果。而且這種論述經常是指向模糊的,似乎持理論分析者通常是十惡不赦,因此不必指明。

事情其實很簡單。去浪漫化、暴露某種行為之荒謬的最常用方法,是讓參與者自語境、氣氛中剝離。而評論尤其理論,通常會引入陌生的語境(經常是巨大的)。簡單來說,這是「請勿打擾」的牌子。我在看電影/書/做人,和我感覺談不攏的,唔該過主——仲補充「你好cheap呀」。反理論和反評論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因為語境和詮釋範圍被延伸到什麼程度才算合法,是劃不出那條「合理」的界線的(而批評又從來不是計人頭分高下)。唇亡齒寒。

在這個紛雜的世界上,主體何時不被打擾?只是我們都需要隔絕的幻象。不過,基於那麼簡單的邏輯所建立起來的幻象,也很容易出現裂痕。我竊以為,堅固一點的堡壘應該是多元變化出乎意表的數種邏輯交叉運作,而不是緊守 一個簡單的「主體」。厚顏地說,我不認為扯到某語境就不能產生情緒反應、不能觸動讀者,理性認知與情感認知並非一定要處於互相排除的狀態,如果認真思考理論(或任何「外在」知識),它給你的烙印應不下於你細個你阿媽打你。想像並追求「不被打擾」的狀態,會讓人愈發縮小。儘管我知道其實這種狀態經常幫助我自己創作。

我不否定我對理論有某種程度的信仰。(我本想引出常引的文字但被指不上進於是縮沙但一時又找不到有感動力的理論文字)我信仰理論可以幫助我找到某些異於我在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觸理解的東西(當然它們又有某種程度上的相通否則我不能接受),它能夠幫我流動和分裂,發掘新的框架、繫聯方式、反應方式,它也會製造幻象(例如讓我覺得自己很反省但係其實講黎講去三幅被),但我相信它也埋著一些地雷炸醒我。最重要的是,我相信藝術作品會因為我的詮釋意圖而改變,所以我要有一副對不熟悉的東西很敏感的皮膚。

齊澤克當然是我的現在的大對體(the Other),因為他的文章總是深到仆街而又出人意表而又能夠切中你日常生活的一點小感悟。對於常持「講咩理論,講電影本身啦」的論者,或者可以在《post-theory》這本書中尋找你們自己的回聲——只是,對於持同樣論調的糟糕文章(如明報世紀所登過的某《功夫》影評)所表現出來的盲目自滿反智,難道不叫有分辨能力的你們膽為之寒?

我相信我們需要的不是對理論或者專有名詞的某些標籤,而是對於論述的評價能力。當然這種能力的構造,需要具視野的閱讀歷史、情感的敏銳、對現實的體認、新角度的想像力、脈絡的理解、框架的轉換能力、正義感、幽默感、惻隱之心………佛跳牆一般,對比於齋認名詞來說,實在太複雜了。


(打就企定:這是一篇不好的文章——我總是寫成這個樣子。但現在已經八點,我要睡覺。6月18-19日貼了四篇文章,好似癲左一樣。)

11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我有種感覺,你的文章便是理論多多,大拋學術名詞,偏偏又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又長氣又難讀那種。路人X

Anonymous said...

我不懂說,但請小樺繼續多貼你的文章,真的!
另,Anonymous的回應是去到世上任何地方都會出現的即食文字。可真沒有"大拋學術名詞,偏偏又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又長氣又難讀“,並且簡明自足!
可是,如果肯將自己放低一點,有多一點耐性,我們會發現更多的。

Anonymous said...

給上面的路人X:放下偏見,世界將更開闊。

Anonymous said...

突然想到,「回到作品本身的評論」如果存在的話,會以怎樣的形式出現呢?有可能出現「觀影後由一個作者寫點什麼」的範圍以外的評論嗎?心裡第一個想法是有作者參與的訪問,但是作品完成後的所謂作者,相對於其他觀眾與「作品本身」的距離,最跟本的分別在那裡?
我的想法是,「作品本身」只存在於作品完成的一刻和以前(當然何謂完成的一刻呢?)。試想像一個雕刻家手上有一塊大石,石頭原來的形狀,其實正在影響他鑿去什麼,然後保留什麼,而作品完成以後,我們並不能直接知道石頭原來的形態。
「作品」完成以前,與它以外的世界/空間有活躍的互動關係,而作品完成以後,並不是互動停頓了,只是互動的結果並不改變「作品本身」的形態。(即使作者十年後重新剪輯,並聲稱這是最後的offical edition,也沒法消除作品完成的第一個狀態存在的事實。)
那些粗糙的事後的評論往往只能猜測石頭原來的形態,以及作者取捨的因由,然後全篇都跟據那些不能証明的猜測而建立起來。
當然,作品完成以前的資料是極難得到的,作者亦未必有心記錄或給你來「阻住開工」。我的意見是不切實際的,這或許是評論工具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Anonymous said...

路人X 講既只係偏見?我也有同感wor。
路人Y

Anonymous said...

理論最可貴﹝也最可惡?﹞之處大抵就在於它提醒我們不要毫無反省地膜拜自己的直覺。路人x跟路人y都趕緊以身試法,打造了一副「我係咁諗喎,仲駛解釋咩?」的姿態。謝謝舉例。

TSW,或鄧小樺 said...

(向路人X和路人丫的錄音播放:多謝各位匿名者。其實你們可以在回應時選「其它」,那麼便可既不暴露身分,又享受命名的樂趣。 匿名一至四號懂得使用「其它」功能,可按鍵中止錄音聆聽。)

敏感和有創意的讀者在什麼地方都能讀到好東西,所以在閱讀(尤其我這種又長氣又難讀的文章)中有所得,應歸功於讀者。所以KONGKEE先係勁抽!唔好扮微服出巡了!(為求甚解,我指出:我在送高帽給朋友,其他人將覺得很肉麻!將來我一定會再以理論闡釋這現象。)

想了很久:我該如何回應路人x和路人y呢?我很不願意靠向我多位理性狂師友所持的論調:「講『感覺』唔講證據咁乜都唔駛傾」。我實在遇過很多次,不加解釋訴諸直覺的完美溝通。但是,像路人x和路人y這樣,我可以如何回應呢?

努力想了之後,又寫了很長……把它當成新的文章來post吧。

或者只能說,小小一個網頁,文章又長又臭,會有與作者這麼不同口味的讀者蒞臨,說到底我也該幸福感恩——雞鳴桑樹巔/犬吠深巷中,真是美麗的一幅圖畫呢。

Unknown said...

姑且引梁文道當天談已關門大吉的本地音樂雜誌《mcb》:

首先是它的文字囉嗦,似乎不同的作者都為同一個問題所苦,那就是詞彙不足,表達能力差……總是大量使用意義模糊的形容詞,而且老是「淒美」來「美感」去那幾招。如果看不懂,它的解決方式就是引起聯想,告訴你某甲的淒美就如某乙一般,前提自然是你已知道某乙有多淒美了。

梁引了一些例子:

「Clean在Colder加工下誘發出是其嚴苛冷酷張力,Goldfrapp把Halo作古雅盎然而來,而她還不忘送上其和唱與女高音,多麼淒美迷人!」迷嗎?還有呢。「飄逸的嗓音伴隨輕盈的Eletro Synth線條飛行,所營造之溫婉優美的Progressive Breaks美感讓人不禁聯想起某些Way Out West、Luke Chable作品」。

也就是說,如果所謂的亂擲理論,到最終能指涉的只是那自以為是的權威優越感;我想甚至可以concede世界上歷史裡真的有可以抽盡所有理論暗示的「純感覺」,那種「純感覺」在人與人之間的流通能力可解程度,至少和以為人人都懂理論一樣可疑。

熊君也澄清了,她不是反理論,而是反亂用,如果還天真得以為不講理論(如果那是根本可能的話),我們便可透達溝通和傳意的種種障礙,我想那不是天真便是甚麼是「理解」和「明白」(的困難)都未曾搞清楚。

說回梁的文章,其實他想說的,是儘管《mcb》的文章普遍都大放主觀感覺的煙幕,那還是值得欣賞的,到底在涉嫌的孤芳自賞,還能嗅到點點誠意——看云云讀者中有誰可以接通。畢竟,溝通不是意義點到點的速遞﹐也需要耐性和誠意,評者與作者兩相有責。

若文章搞到只介紹「電影屬甚麼類型、內容撮要、演員的演出怎樣、節奏又如何、甚麼人會喜歡、 最後才加『點點評語』」感覺就似想要的是三蘋果或五個太陽的消費指南。

TSW,或鄧小樺 said...

不如大家求其講dd野啦,唔好搞到阿野成個票房毒藥趕客之星咁樣。

TSW,或鄧小樺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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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W,或鄧小樺 said...

(這是6月17日世紀版的文章。典型的反理論,但這樣子,又有什麼好處呢。)

〈南韓電影的北韓群像〉

王慧麟

文道有一次問我,為什麼喜歡看南韓電影,我也說不出所以然。只是我覺得,這個國家近幾年的電影,無論是類型和質量,已達到亞洲一級水平。寓居英倫期間,唱片店的國際電影 DVD架,最顯眼的地方都是南韓電影。可知南韓電影已超越了王家衛,成了老外的寵兒。

但當他鼓勵我寫一寫南韓電影的評論,我卻有點猶豫。因為我不懂文化評論的 ABC,文章容易成為別人笑柄。而且,素來我一直反對,以所謂「尋找身分」的分析模式,來評論外國電影。老外在研究外國電影時,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足,往往用這種「尋找身分」的研究方法來評論,往往包括將一些臆測、偏見,放入研究結果內,令結果似是而非。例如老外往往把王家衛的電影,當作是香港人探討九七後身分的一個研究課題。聽起來,不可思議。

以南韓電影這個題目為例,若以「尋找身分」的分析模式,即是借南韓電影作一個研究對象,寫出所謂「南韓人在電影中尋找自己」,我怕寫出來,我的南韓朋友會笑到碌落地。因此,本文只是我對南韓電影的一些感覺,並特別集中說說,電影中的北韓形象。

南韓人看南北韓

我問過幾個南韓中產朋友,他們不會反對南北韓統一,但心底內傾向維持現狀,不要打仗。我沒有數據,顯示出這是主流。但相信南韓安逸的中產階級生活,令部分人相對支持維持現狀。不過,這與南韓電影給人的印象,很不相同。南韓電影給人的印象是,南韓人渴求統一,只是北韓一直在搞破壞。

近幾年主流的南韓電影內,北韓的印象是什麼?在早期《生死諜變》 (1999)內,北韓女間諜徘徊在愛情與國家之間,但她的上司(由影帝崔岷植飾演)卻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北韓特工,腦中只有命令,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影片在南韓播映期間,當時南韓總統金大中,在國內推行陽光政策,主張對話來緩解兩韓的緊張。崔岷植代表了典型的北韓人:一定要搞壞統一。

同樣,崔岷植於《太極旗飄揚》 (2004 )內,又飾演一個北韓軍人。他指揮一隊北韓士兵,與南韓士兵對決,落荒而逃,最終被張東健飾演的南韓士兵所擒。崔岷植的痛苦掙扎,對比張東健的堅毅不拔:北韓軍人又是一個沒血沒肉的殺人工具。

被醜化、丑化的北韓人

對北韓的負面描寫,同樣出現在《實尾島》 (2003 )內。一開首,即見北韓情報人員,潛往首爾青瓦台,途中遭南韓軍人截住,雙方槍戰,北韓特務戰死。北韓軍人又是一大堆面目模糊的殺人機器。對比南韓一方,為了報復,不惜在實尾島,訓練死囚以潛入平壤暗殺金日成,導演花了不少工夫,歌頌了這些死囚的愛國和英勇,比照下來,北韓形象自然暗中醜化。

不過,若我的南韓中產朋友說,他們支持統一,卻寧願維持現狀,這些電影似乎並不代表社會的主流。那末,我們可以從另一些電影,看到北韓形象的另一面。

有一套不太賣座的電影《 DMZ》 (2004 ),說一班年輕的南韓軍人,被送往板門店駐守時,面對死亡的恐懼。電影後段,刻劃南韓年輕軍人的種種軍事生活的壓力,但初段則有片段醜化北韓人,例如在非軍事地帶的北韓軍人,在革命宣傳板下自慰。另一套電影《攪鬼凸務》 (2004 ),就把北韓間諜和愛情喜劇「炒埋一碟」。片中的北韓特務,從平壤來到首爾,由於平壤太窮,物資支援不足,竟然去搞小生意維生,不搞顛覆活動,而跟他前來顛覆的北韓部下,卻挾錢私逃。前來南韓調查的北韓女特務,絕頂美麗,竟與南韓青年大談戀愛。又如一套悶蛋搞笑劇《 NorthKoreanGuys》 (2003 ),說的是兩名北韓士兵,忽被海浪衝到南韓,想方法贏取歌唱比賽冠軍,因為冠軍獎品是往北韓的金剛山旅行。北韓人的形象又怎樣?貧窮、愚昧無知、貪小便宜、嚮往西方。

至於南韓年輕一代怎看統一?曾經拍過《 JSA安全地帶》 (2000 ),被指該片有渴望統一主流意識的導演朴贊郁,他在隨 後的電影《復仇》(2002 )中,有一個場面值得玩味。片中自稱恐怖分子的年輕女主角,反對資本主義,在綁架女童後,與女童在公園遊玩,唱的卻是反北韓的宣傳歌,從側面反映了青年人對主流政治論述的淡薄。

難以洗去「共產」味

商業電影要成功,就要面對市場,亦會配合社會的主流看法。這兩年南韓電影裏的北韓形象,其實反映了南韓人對北韓政權的想法。自從金正日上台後,其政策之 不穩定性增加,逃北者(即北韓變節到南 韓的韓國人)所描繪的北韓生活,水深火熱,饑荒年年。儘管南韓報章時有報道兩韓合作的正面消息,例如近日就有報道說,南韓女星金泰熙前往北韓,幫一間南韓企業在北韓的時裝展站台,而這間南韓企業在北韓開廠,北韓工人月薪57美元。但企業熱,因為北韓人工低廉;而民間冷,因為北韓到底都是共產政權,南韓人雖然民族感情強烈,對於共產「弟弟」,到底仍有那種輕視和恐懼。

有一位中國大陸的朋友說,他看《太極旗飄揚》時,看到裏面的人民志願軍被醜化,很不舒服,結果沒有看下去。過往中國大陸上映的北韓電影,如《看不見的戰線》,裏面有潛藏的南韓特務,就是典型的「美帝走狗」形象。但現今北韓拍不出像南韓電影那種現代感和氣勢,不能借用電影,與南韓的「醜化」北韓的電影抗衡。

這一兩年的南韓電影內,北韓人的形象已被定型,而且,這與當年美國電影描寫蘇聯特務或紅軍的情形很相似。再加上南韓人對北韓人的嘲弄,形成了奇特的北韓人形象。這些北韓形象,與香港八、九十年代的「表姐」電影系列、「省港旗兵」系列內的中國大陸人的形象,十分相似。對了,這就是部分人口中常說的「共產味」。